第58章 昆侖山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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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昆侖山行（1）
扶桑島共有十山, 宿希的山腳寢殿便是十山之一裏最偏僻的，也叫烏合山。
烏合山，通體若鴉羽, 近看如黑曜石一般, 遠遠望去便泛著五彩光暈, 加之雲霧常年不散, 仿佛身處仙境。
但同樣因地勢偏僻, 甚少有人前來。
更何況如今扶桑大戰, 全去了大荒海前線, 更是人煙稀少。如今，時不時還能聽見幾聲猿啼, 經常嚇得林覓椒沒怎麽睡好，好在宿希離開之前在殿宇上放了個黑球球。
這個黑球球就是林覓椒先前在湖下暗道見到的那顆。
有了這顆黑球沒有人可以隨意進來, 包括妖。
“這是你女兒？”林覓椒微微張大嘴，有些驚訝。
聽見此話, 聞人霧啼笑皆非, 可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笑容轉而苦澀，他搖搖頭：“不, 空燕姑娘，我還未娶妻，何來的女兒。”
“所以這是？”林覓椒低頭細細瞧了眼, 嬰兒眉眼之間竟與汀翎有幾分相似。
“這是我的妹妹，聞人汀翎。”
聞人霧溫聲開口，解開了她的疑惑。
汀翎, 她竟然是聞人家的！
聞人是扶桑第一大靈守世家，難怪汀翎天賦如此之高！
林覓椒暗暗低呼, 只是她沒想到，這個時候的汀翎竟然還是個嬰兒。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後來靈機殿留下了她，畢竟她的哥哥公私分明，幫了靈機殿這麽大一個忙。
只是，“為何將她帶來？”
聞人霧聽到此話，眉頭忽地擰緊：“神君近來一直在大肆屠殺世家，凡與我聞人家有所接觸的人幾乎都被趕盡殺絕。我將此事告知了靈機殿長老，可等來的不過是一句‘再等等’，不知為何，我心裏總有不安。所以…”
“所以你要將汀翎留在這裏？”
聞人霧一反往日的波瀾不驚，此刻竟是紅了臉，十分抱歉地看向她，艱難開口：“是！還請姑娘應允。”
這些時間他不是沒有關註照拂這位凡人，不過時間久了，總能看出些異常。
比如，這個凡人從來不走出烏合山，再比如，先前扶芷派去的靈使根本進不去這一方範圍。
他想，或許神子離開之前下了什麽禁咒，便想來碰一碰。
汀翎是他們家族最小的孩子，才將將出生不過五個月，奈何家裏死的死，傷的傷，再這樣下去，汀翎大抵逃不過早夭的命運。
如今唯一的托付只能交由這個凡人了。
意想不到的是，林覓椒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幾乎不帶一絲猶豫。
聞人霧張了張口，還有好些央求的話未說出，他怔了兩秒，眼尾微抽，似乎是不敢置信。
“空燕姑娘，您就這麽答應了？不需要…再想想？不可，你一定要記住了，不可讓任何人進入烏合山。”
聞人霧咬牙囑咐了好些話，生怕身為空燕的她心思太過單純，讓有心之人有機可乘。
林覓椒自然聽不見聞人霧心中所想，她單純因為這是汀翎才想著保護的，反倒覺得這聞人霧話也太多了，啰裏八嗦和老太婆一樣。
不過，她也能理解身為兄長對胞妹的愛護，尤其汀翎還是他最後一個親妹妹了。
一想到，後來汀翎一個家人都不剩，孤孤單單長大的場景，林覓椒眼眶驟然發酸。
聞人霧沒有久留，離開之前萬分不舍地頻頻回頭，小汀翎似乎也預料到了什麽，兩顆小拳頭一直向空氣中揮舞。
她沒有哭，只是哼哼地，發出像小奶貓一樣的聲音。
林覓椒暗忖，汀翎居然從小便是冷面撲克臉，已經能依稀看出未來的影子了。
這一段托孤的插曲很快便過去了。
靈境的孩子多是破殼而出，並不需要懷胎，因而哺乳也十分簡單。
只需一顆奶棗丸便可抵一日飽腹，聞人霧給她留下了不少。
日出日落，汀翎好像也漸漸認識她，變得越來越粘人，林覓椒有時候就喜歡戳她肉墩墩的臉蛋，這時候，汀臉臉上全是嬰兒肥，很好摸，像是個雪團子。
她們倆一大一小就這麽生活著。
扶桑發生了什麽沒有人來告訴她，同樣，她也不敢離開烏合山。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抵是一個月。
終於有一日，汀翎會說話了。
“…姐…姐…”聲音很小，發音也很軟，含糊得幾乎分辨不出。
林覓椒聽到後喜不自禁，猛拍大腿哈哈大笑。
這些時間她一直在教汀翎喊‘姐姐’，如今終有成效，終於等到汀翎喊她姐姐的那一天了。
但如此快樂的時光總會被打斷。
一日清晨，林覓椒醒來後摸到了一片濡濕，黏糊糊的液體，鼻尖…
似乎還有血腥氣！
陡然睜開眼，拽開被子向下一瞧。
日光透過窗上的方格一塊兒一塊兒，落在了榻上。
榻上或橙黃、或深紅，可不管顏色如何，左不過是血。
再看向自己的手，白皙之上凝結細細密密的血塊，衣袖上全是濕得發硬的血漬。
林覓椒雙腿發虛，踉蹌走至水銀鏡前，瞳孔驟然緊縮。
水銀鏡裏的她已然變得極為恐怖。
她突然明白，七竅流血是何種模樣了。
眼睛充血，眶中還在淅淅瀝瀝向下淌，鼻腔、口唇、耳朵，全部在向外湧，好似身體裏被安裝了一個水泵，血無窮無盡地流。
整個人頭暈目眩起來，仿佛有人趁她睡著往她腦袋上來了一拳。
林覓椒趕緊拿起架子上放置的帕子，沾了沾琉璃皿中的清水，飛快擦拭好滿臉糊血，而後擰緊好幾塊布堵住了耳鼻。
可即便是這樣，血還在不斷往外冒。
再如此往覆下去，她怕是撐不到一個時辰便會死翹翹了。
啊啊啊啊！這個‘天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把她拉進這具身體也不說清楚了，她到底是能死，還是能活啊？
“…當然能活。”
“嗯？”
林覓椒懵怔地呆在原地，反應了兩秒，立即撤下堵在耳朵裏的白巾。
她沒聽錯吧，竟然有人在說話！
“是的，汝沒聽錯，不過吾不是人，吾是天道。”
聽到這個欠欠的，又故作高深的語調，林覓椒竟然霎時放下心來。
“好的好的，你不是人。”
“……”
天道：怎麽感覺在罵祂嗚嗚嗚。
“好了，吾是特地來找汝的。”天道正襟危坐，肅然開口。
這一次，她看見了眼前確實出現一團透明的氣，在來回波動，仿佛是人的一張嘴在動。
林覓椒好奇地伸手戳了戳。
天道：“驚！好大的膽子！”
“嘿嘿，打擾了。”林覓椒揚唇輕笑，而後不解地看著這一團，“所以你如今為何找我？還有，下次再讓我穿越之前，能不能給我點提示。”
每次開局都是一臉懵，換誰都快瘋了。
空氣動了動，非常理所當然：“吾忘了。不過！”
趁著林覓椒還沒反應過來，天道緊接著道：“這次是汝最後一次穿越了，再過一個時辰便可回到原先的身體。之後的時間點便是未知數了，還請汝認真小心行事。”
“最後一次…”林覓椒囁嚅一聲，下意識看了眼繈褓之中的汀翎，眉頭一皺。
“如今扶桑大戰已經進行到何階段了？”
天道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好心回答：“如今扶桑大戰在歷史軌跡上已經接近尾聲，扶芷…已被誅滅，扶桑除卻烏合山已經是屍堆成山，漫天血海。”
“竟然這麽快…”
靈史冊中對這場討伐大戰的描寫很少，幾乎是一筆帶過，因此林覓椒也是懵懵懂懂。
“那，聞人霧呢？”
天道沈默了片刻，看了眼搖籃裏的汀翎，語氣不帶絲毫起伏地說出殘忍真相：“聞人霧替王篌熊擋了扶芷一掌，已然身死道消了。”
繈褓中的小嬰兒似乎聽懂了天道的話，嚶嚶聲突然停止，時常揮舞的兩團小手也垂在身側。
林覓椒不忍別開眼，抹了把手心的汗，支吾：“宿希呢…他如何了？”
身上多了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林覓椒急忙解釋：“好歹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問問情況怎麽了？！”
天道：“他仍在靈機殿。”
“還在？”不該押到妖獄麽？
可還未等她仔細詢問，烏合山外驀然一聲炸響。
天道化為烏有，只留下一聲：“就在此時了…”
“什麽意思？”
顯然，沒有人回答她了。
屋外繼而一聲炸響，比方才更加近，更加響，是有人攻打進來了。
林覓椒披上衣袍匆匆跑至殿外。
天空已然浸染猩紅，綴有幾朵小山樣的黑雲，如同爬出地獄的惡鬼睜開的雙眼。
這是扶桑嫡系血脈的咒文。
咒中含有極深的怨力，當今恐怕只有扶芷能使出，只是這一招損耗極大，看來她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天地之間一片愴然，烏鴉成群而過，啼血哀鳴。
殿宇上的小黑球左右晃動，快要撐不住四周的威力了。
此時，山之巔落下一道金光。
正是大造化境界的法相。
林覓椒瞬間認出，此人是王篌熊。
靈機殿長老眾多，也分三六九等，如王篌熊這般的大長老亦不是他們這種靈境傳人可以輕易碰上的。
他們年年閉關，甚少見客。像她，也僅僅見過一個大造化境界的長老罷了。
法相落在殿宇之上，老者微微瞇眼，撚須厲聲道：“竟還有扶桑孽種殘餘！凡人，交出扶桑孽種，可饒你不死！”
這是一個高高在上久了的強者，話語裏不乏對凡人的蔑視，仿佛凡人不該存在於世，聽得林覓椒極其不舒服。
現在看來，靈機殿不受凡境擁戴原來是從根就壞了的。
林覓椒下巴微收，雖是仰視，眸底卻透著股傲然。
反正她也快死了，何故害怕這人。
“汀翎不是扶桑孽種，她是聞人家的，她的哥哥聞人霧還替你擋了一掌而亡！”
她以為只要報出汀翎的身份就會沒事，但現實卻不如她所料，甚至是給了她重重一巴掌。
王篌熊先是楞了一刻，像是在思考聞人霧是誰，而後更是冷笑：“聞人霧那小子，說到底不過是一個走狗！靈境怎可容他，即使不為本尊而死，他也活不得！”
林覓椒哈了一口短促的氣，她被這邏輯無語到了。
看樣子，這老頭是非殺不可了。
“你們靈機殿長老未免太不要臉了，聞人家主動幫你們降魔，以三大境存亡為己任，你卻以一個走狗的身份定義他？他若是走狗，那你是什麽？走狗的狗腿子嗎！”
王篌熊心生不虞，底下這個嬌小，沒有絲毫靈力的凡人竟然對她毫無尊敬，且那眼中還透著股不屑。這令他感到不快。
剛準備施加靈壓，只見那凡人身手靈活地奔上殿宇，拿起了上面一顆黑色圓球，她抹了一把血跡斑斑的臉，露出一雙鮮紅的，清亮的雙眸。
王篌熊一驚，雖是匆匆一眼，只能看見少女的雙眼，可也能依稀辨認出是個絕佳的美人。
扶桑竟還有這等顏色？
難不成也是扶桑血脈？
但血龍引只告訴他僅剩一個嬰兒了。
林覓椒喘了幾口氣，捏緊了黑珠子，指尖掐出了慘淡的紫白。
她快死了。
空中劃出一道黑色虛影，直擊金色法相。
王篌熊微微睜大眼，垂落的胡須忽地一抖，可他的唇角還勾著，對於他來說，凡人吃力的一擊，不過是蚊子叮…
…叮咬…
法相腹部破開一口大洞，金光潰散，蕭蕭入雲。
老者不可置信地低頭望向大洞，而他本尊的身體更是多了一塊兒黑色的圓印。
這是！咒文！
體內經脈靈氣瞬間暴動，硬生生將他的心臟剜下一顆拇指大小的血肉。
“噗——”
這個該死的凡人！
王篌熊已然失去理智，雙眸被怒火燃燒，他怎容得一個低劣的凡人傷他！
法相陡然增大，幾乎蓋住了整座烏合山。
林覓椒匆匆跳下殿宇，胸腔溢出的血水都滲到了肺部，這導致她呼吸都很困難，聽起來仿佛海潮一樣。
地崩山摧的一掌強勢落下，沒有咒文保護的殿宇輕易傾塌。
林覓椒懷抱著汀翎，可還是慢了一步，數十根脊梁一時間落下，壓碎了她的腿，連脊骨也被壓斷。
胸腔的血一股一股向外湧，她顧不得身上的劇痛，滿目擔心地拖出懷裏的小嬰兒。
幸好，汀翎沒有受傷，除了白嫩嫩的臉蛋上沾了不少屬於她的血斑。
王篌熊惱怒地冷哼一聲，又想轟下一掌。
就在這時，天際破開一口天光。
伴隨著果香，和騰騰雲霧，那天光之中走出一人。
正是閉關許久的蓬萊神君。
此次扶桑討伐他並沒有加入，因此還被靈機殿冠上了‘叛徒’的罪名。
奈何蓬萊勢大，靈機殿只能在一旁跳腳。
神君一身銀光，面容朦朧不清，只見他一揮袖便拍散了王篌熊一掌。
“蓬萊神君！你有何指教？！”
“王長老。”蓬萊神君向金身法相稍稍點頭，溫聲解釋，“如這位凡人姑娘所說，聞人家貢獻極大，不若留下稚子一命。”
“留？呵，按照你的說法，豈不得再留個扶家的血脈！”王篌熊絲毫不顧忌神君身份，說的話簡直口無遮攔。
蓬萊神君已然不悅，“砰”地一聲向外散發厚重的靈壓。
“王長老，如今天蕖神君及王妃為了此事雙雙身亡，你還要如何？”
天蕖？
倒在廢墟下的林覓椒陡然睜大眼，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竄入腦海。
她還記得那日她的父君母君來找了扶芷，也許那時他們就已經察覺到扶芷的所作所為。
若不然，聞人霧也不可能這麽輕而易舉逃脫扶芷的監視帶走宿希。
王篌熊憤憤開口：“又不是我讓那倆人送死！”
“可若不是你的失誤，他們倆怎麽會被扶芷殺死！”蓬萊神君亦激動起來。
恍惚中，林覓椒突然想起先前聽過的坊間傳聞，蓬萊神君為神子之時曾癡戀天狐族公主數年。
原來如此……
王篌熊不再言語，恐是戳到了錯處。
蓬萊神君緩緩而下，落到了她們面前，淡聲道：“聞人家的血脈我蓬萊可養育，若有意外，蓬萊負責！”
此話鏗鏘有力，宛若一把重拳捶在心頭。
王篌熊暗恨一聲，只好散去法相離開。
林覓椒放心地閉上眼，趴在地上任由血流滿身。
耳邊傳來淺淺的腳步，直至落到她眼前，但她已經無力睜眼。
蓬萊神君從她懷裏抱走了汀翎，長嘆息：“十分抱歉，姑娘，方才我見你命數已盡，無法強求，並非我不願出手救你。”
林覓椒含糊地應了聲，唇角掛著淺淺的笑。
只要能保護汀翎就好。
周遭的聲音越來越遠，好似上個世紀文藝片的轉場空鏡一般，慢得讓人生困。
林覓椒聽見了一閃而過的嬰兒哭啼。
可視野卻變得朦朧明媚起來。
緊接著，
“空燕姐姐，你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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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島共有十山, 宿希的山腳寢殿便是十山之一裏最偏僻的，也叫烏合山。
烏合山，通體若鴉羽, 近看如黑曜石一般, 遠遠望去便泛著五彩光暈, 加之雲霧常年不散, 仿佛身處仙境。
但同樣因地勢偏僻, 甚少有人前來。
更何況如今扶桑大戰, 全去了大荒海前線, 更是人煙稀少。如今，時不時還能聽見幾聲猿啼, 經常嚇得林覓椒沒怎麽睡好，好在宿希離開之前在殿宇上放了個黑球球。
這個黑球球就是林覓椒先前在湖下暗道見到的那顆。
有了這顆黑球沒有人可以隨意進來, 包括妖。
“這是你女兒？”林覓椒微微張大嘴，有些驚訝。
聽見此話, 聞人霧啼笑皆非, 可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笑容轉而苦澀，他搖搖頭：“不, 空燕姑娘，我還未娶妻，何來的女兒。”
“所以這是？”林覓椒低頭細細瞧了眼, 嬰兒眉眼之間竟與汀翎有幾分相似。
“這是我的妹妹，聞人汀翎。”
聞人霧溫聲開口，解開了她的疑惑。
汀翎, 她竟然是聞人家的！
聞人是扶桑第一大靈守世家，難怪汀翎天賦如此之高！
林覓椒暗暗低呼, 只是她沒想到，這個時候的汀翎竟然還是個嬰兒。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後來靈機殿留下了她，畢竟她的哥哥公私分明，幫了靈機殿這麽大一個忙。
只是，“為何將她帶來？”
聞人霧聽到此話，眉頭忽地擰緊：“神君近來一直在大肆屠殺世家，凡與我聞人家有所接觸的人幾乎都被趕盡殺絕。我將此事告知了靈機殿長老，可等來的不過是一句‘再等等’，不知為何，我心裏總有不安。所以…”
“所以你要將汀翎留在這裏？”
聞人霧一反往日的波瀾不驚，此刻竟是紅了臉，十分抱歉地看向她，艱難開口：“是！還請姑娘應允。”
這些時間他不是沒有關註照拂這位凡人，不過時間久了，總能看出些異常。
比如，這個凡人從來不走出烏合山，再比如，先前扶芷派去的靈使根本進不去這一方範圍。
他想，或許神子離開之前下了什麽禁咒，便想來碰一碰。
汀翎是他們家族最小的孩子，才將將出生不過五個月，奈何家裏死的死，傷的傷，再這樣下去，汀翎大抵逃不過早夭的命運。
如今唯一的托付只能交由這個凡人了。
意想不到的是，林覓椒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幾乎不帶一絲猶豫。
聞人霧張了張口，還有好些央求的話未說出，他怔了兩秒，眼尾微抽，似乎是不敢置信。
“空燕姑娘，您就這麽答應了？不需要…再想想？不可，你一定要記住了，不可讓任何人進入烏合山。”
聞人霧咬牙囑咐了好些話，生怕身為空燕的她心思太過單純，讓有心之人有機可乘。
林覓椒自然聽不見聞人霧心中所想，她單純因為這是汀翎才想著保護的，反倒覺得這聞人霧話也太多了，啰裏八嗦和老太婆一樣。
不過，她也能理解身為兄長對胞妹的愛護，尤其汀翎還是他最後一個親妹妹了。
一想到，後來汀翎一個家人都不剩，孤孤單單長大的場景，林覓椒眼眶驟然發酸。
聞人霧沒有久留，離開之前萬分不舍地頻頻回頭，小汀翎似乎也預料到了什麽，兩顆小拳頭一直向空氣中揮舞。
她沒有哭，只是哼哼地，發出像小奶貓一樣的聲音。
林覓椒暗忖，汀翎居然從小便是冷面撲克臉，已經能依稀看出未來的影子了。
這一段托孤的插曲很快便過去了。
靈境的孩子多是破殼而出，並不需要懷胎，因而哺乳也十分簡單。
只需一顆奶棗丸便可抵一日飽腹，聞人霧給她留下了不少。
日出日落，汀翎好像也漸漸認識她，變得越來越粘人，林覓椒有時候就喜歡戳她肉墩墩的臉蛋，這時候，汀臉臉上全是嬰兒肥，很好摸，像是個雪團子。
她們倆一大一小就這麽生活著。
扶桑發生了什麽沒有人來告訴她，同樣，她也不敢離開烏合山。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抵是一個月。
終於有一日，汀翎會說話了。
“…姐…姐…”聲音很小，發音也很軟，含糊得幾乎分辨不出。
林覓椒聽到後喜不自禁，猛拍大腿哈哈大笑。
這些時間她一直在教汀翎喊‘姐姐’，如今終有成效，終於等到汀翎喊她姐姐的那一天了。
但如此快樂的時光總會被打斷。
一日清晨，林覓椒醒來後摸到了一片濡濕，黏糊糊的液體，鼻尖…
似乎還有血腥氣！
陡然睜開眼，拽開被子向下一瞧。
日光透過窗上的方格一塊兒一塊兒，落在了榻上。
榻上或橙黃、或深紅，可不管顏色如何，左不過是血。
再看向自己的手，白皙之上凝結細細密密的血塊，衣袖上全是濕得發硬的血漬。
林覓椒雙腿發虛，踉蹌走至水銀鏡前，瞳孔驟然緊縮。
水銀鏡裏的她已然變得極為恐怖。
她突然明白，七竅流血是何種模樣了。
眼睛充血，眶中還在淅淅瀝瀝向下淌，鼻腔、口唇、耳朵，全部在向外湧，好似身體裏被安裝了一個水泵，血無窮無盡地流。
整個人頭暈目眩起來，仿佛有人趁她睡著往她腦袋上來了一拳。
林覓椒趕緊拿起架子上放置的帕子，沾了沾琉璃皿中的清水，飛快擦拭好滿臉糊血，而後擰緊好幾塊布堵住了耳鼻。
可即便是這樣，血還在不斷往外冒。
再如此往覆下去，她怕是撐不到一個時辰便會死翹翹了。
啊啊啊啊！這個‘天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把她拉進這具身體也不說清楚了，她到底是能死，還是能活啊？
“…當然能活。”
“嗯？”
林覓椒懵怔地呆在原地，反應了兩秒，立即撤下堵在耳朵裏的白巾。
她沒聽錯吧，竟然有人在說話！
“是的，汝沒聽錯，不過吾不是人，吾是天道。”
聽到這個欠欠的，又故作高深的語調，林覓椒竟然霎時放下心來。
“好的好的，你不是人。”
“……”
天道：怎麽感覺在罵祂嗚嗚嗚。
“好了，吾是特地來找汝的。”天道正襟危坐，肅然開口。
這一次，她看見了眼前確實出現一團透明的氣，在來回波動，仿佛是人的一張嘴在動。
林覓椒好奇地伸手戳了戳。
天道：“驚！好大的膽子！”
“嘿嘿，打擾了。”林覓椒揚唇輕笑，而後不解地看著這一團，“所以你如今為何找我？還有，下次再讓我穿越之前，能不能給我點提示。”
每次開局都是一臉懵，換誰都快瘋了。
空氣動了動，非常理所當然：“吾忘了。不過！”
趁著林覓椒還沒反應過來，天道緊接著道：“這次是汝最後一次穿越了，再過一個時辰便可回到原先的身體。之後的時間點便是未知數了，還請汝認真小心行事。”
“最後一次…”林覓椒囁嚅一聲，下意識看了眼繈褓之中的汀翎，眉頭一皺。
“如今扶桑大戰已經進行到何階段了？”
天道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好心回答：“如今扶桑大戰在歷史軌跡上已經接近尾聲，扶芷…已被誅滅，扶桑除卻烏合山已經是屍堆成山，漫天血海。”
“竟然這麽快…”
靈史冊中對這場討伐大戰的描寫很少，幾乎是一筆帶過，因此林覓椒也是懵懵懂懂。
“那，聞人霧呢？”
天道沈默了片刻，看了眼搖籃裏的汀翎，語氣不帶絲毫起伏地說出殘忍真相：“聞人霧替王篌熊擋了扶芷一掌，已然身死道消了。”
繈褓中的小嬰兒似乎聽懂了天道的話，嚶嚶聲突然停止，時常揮舞的兩團小手也垂在身側。
林覓椒不忍別開眼，抹了把手心的汗，支吾：“宿希呢…他如何了？”
身上多了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林覓椒急忙解釋：“好歹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問問情況怎麽了？！”
天道：“他仍在靈機殿。”
“還在？”不該押到妖獄麽？
可還未等她仔細詢問，烏合山外驀然一聲炸響。
天道化為烏有，只留下一聲：“就在此時了…”
“什麽意思？”
顯然，沒有人回答她了。
屋外繼而一聲炸響，比方才更加近，更加響，是有人攻打進來了。
林覓椒披上衣袍匆匆跑至殿外。
天空已然浸染猩紅，綴有幾朵小山樣的黑雲，如同爬出地獄的惡鬼睜開的雙眼。
這是扶桑嫡系血脈的咒文。
咒中含有極深的怨力，當今恐怕只有扶芷能使出，只是這一招損耗極大，看來她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天地之間一片愴然，烏鴉成群而過，啼血哀鳴。
殿宇上的小黑球左右晃動，快要撐不住四周的威力了。
此時，山之巔落下一道金光。
正是大造化境界的法相。
林覓椒瞬間認出，此人是王篌熊。
靈機殿長老眾多，也分三六九等，如王篌熊這般的大長老亦不是他們這種靈境傳人可以輕易碰上的。
他們年年閉關，甚少見客。像她，也僅僅見過一個大造化境界的長老罷了。
法相落在殿宇之上，老者微微瞇眼，撚須厲聲道：“竟還有扶桑孽種殘餘！凡人，交出扶桑孽種，可饒你不死！”
這是一個高高在上久了的強者，話語裏不乏對凡人的蔑視，仿佛凡人不該存在於世，聽得林覓椒極其不舒服。
現在看來，靈機殿不受凡境擁戴原來是從根就壞了的。
林覓椒下巴微收，雖是仰視，眸底卻透著股傲然。
反正她也快死了，何故害怕這人。
“汀翎不是扶桑孽種，她是聞人家的，她的哥哥聞人霧還替你擋了一掌而亡！”
她以為只要報出汀翎的身份就會沒事，但現實卻不如她所料，甚至是給了她重重一巴掌。
王篌熊先是楞了一刻，像是在思考聞人霧是誰，而後更是冷笑：“聞人霧那小子，說到底不過是一個走狗！靈境怎可容他，即使不為本尊而死，他也活不得！”
林覓椒哈了一口短促的氣，她被這邏輯無語到了。
看樣子，這老頭是非殺不可了。
“你們靈機殿長老未免太不要臉了，聞人家主動幫你們降魔，以三大境存亡為己任，你卻以一個走狗的身份定義他？他若是走狗，那你是什麽？走狗的狗腿子嗎！”
王篌熊心生不虞，底下這個嬌小，沒有絲毫靈力的凡人竟然對她毫無尊敬，且那眼中還透著股不屑。這令他感到不快。
剛準備施加靈壓，只見那凡人身手靈活地奔上殿宇，拿起了上面一顆黑色圓球，她抹了一把血跡斑斑的臉，露出一雙鮮紅的，清亮的雙眸。
王篌熊一驚，雖是匆匆一眼，只能看見少女的雙眼，可也能依稀辨認出是個絕佳的美人。
扶桑竟還有這等顏色？
難不成也是扶桑血脈？
但血龍引只告訴他僅剩一個嬰兒了。
林覓椒喘了幾口氣，捏緊了黑珠子，指尖掐出了慘淡的紫白。
她快死了。
空中劃出一道黑色虛影，直擊金色法相。
王篌熊微微睜大眼，垂落的胡須忽地一抖，可他的唇角還勾著，對於他來說，凡人吃力的一擊，不過是蚊子叮…
…叮咬…
法相腹部破開一口大洞，金光潰散，蕭蕭入雲。
老者不可置信地低頭望向大洞，而他本尊的身體更是多了一塊兒黑色的圓印。
這是！咒文！
體內經脈靈氣瞬間暴動，硬生生將他的心臟剜下一顆拇指大小的血肉。
“噗——”
這個該死的凡人！
王篌熊已然失去理智，雙眸被怒火燃燒，他怎容得一個低劣的凡人傷他！
法相陡然增大，幾乎蓋住了整座烏合山。
林覓椒匆匆跳下殿宇，胸腔溢出的血水都滲到了肺部，這導致她呼吸都很困難，聽起來仿佛海潮一樣。
地崩山摧的一掌強勢落下，沒有咒文保護的殿宇輕易傾塌。
林覓椒懷抱著汀翎，可還是慢了一步，數十根脊梁一時間落下，壓碎了她的腿，連脊骨也被壓斷。
胸腔的血一股一股向外湧，她顧不得身上的劇痛，滿目擔心地拖出懷裏的小嬰兒。
幸好，汀翎沒有受傷，除了白嫩嫩的臉蛋上沾了不少屬於她的血斑。
王篌熊惱怒地冷哼一聲，又想轟下一掌。
就在這時，天際破開一口天光。
伴隨著果香，和騰騰雲霧，那天光之中走出一人。
正是閉關許久的蓬萊神君。
此次扶桑討伐他並沒有加入，因此還被靈機殿冠上了‘叛徒’的罪名。
奈何蓬萊勢大，靈機殿只能在一旁跳腳。
神君一身銀光，面容朦朧不清，只見他一揮袖便拍散了王篌熊一掌。
“蓬萊神君！你有何指教？！”
“王長老。”蓬萊神君向金身法相稍稍點頭，溫聲解釋，“如這位凡人姑娘所說，聞人家貢獻極大，不若留下稚子一命。”
“留？呵，按照你的說法，豈不得再留個扶家的血脈！”王篌熊絲毫不顧忌神君身份，說的話簡直口無遮攔。
蓬萊神君已然不悅，“砰”地一聲向外散發厚重的靈壓。
“王長老，如今天蕖神君及王妃為了此事雙雙身亡，你還要如何？”
天蕖？
倒在廢墟下的林覓椒陡然睜大眼，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竄入腦海。
她還記得那日她的父君母君來找了扶芷，也許那時他們就已經察覺到扶芷的所作所為。
若不然，聞人霧也不可能這麽輕而易舉逃脫扶芷的監視帶走宿希。
王篌熊憤憤開口：“又不是我讓那倆人送死！”
“可若不是你的失誤，他們倆怎麽會被扶芷殺死！”蓬萊神君亦激動起來。
恍惚中，林覓椒突然想起先前聽過的坊間傳聞，蓬萊神君為神子之時曾癡戀天狐族公主數年。
原來如此……
王篌熊不再言語，恐是戳到了錯處。
蓬萊神君緩緩而下，落到了她們面前，淡聲道：“聞人家的血脈我蓬萊可養育，若有意外，蓬萊負責！”
此話鏗鏘有力，宛若一把重拳捶在心頭。
王篌熊暗恨一聲，只好散去法相離開。
林覓椒放心地閉上眼，趴在地上任由血流滿身。
耳邊傳來淺淺的腳步，直至落到她眼前，但她已經無力睜眼。
蓬萊神君從她懷裏抱走了汀翎，長嘆息：“十分抱歉，姑娘，方才我見你命數已盡，無法強求，並非我不願出手救你。”
林覓椒含糊地應了聲，唇角掛著淺淺的笑。
只要能保護汀翎就好。
周遭的聲音越來越遠，好似上個世紀文藝片的轉場空鏡一般，慢得讓人生困。
林覓椒聽見了一閃而過的嬰兒哭啼。
可視野卻變得朦朧明媚起來。
緊接著，
“空燕姐姐，你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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